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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5章番外三:初见和前世 (1/1)

    (八年前)
    献庆九年, 腊月初八, 皇帝下江南巡视,御驾亲临余杭织造局。
    时任余杭织造局次郎中的宛其亨, 出身余杭宛氏, 是家中二子,上头有位姐姐,早年嫁到了京城,乃是堂堂惠景侯夫人
    宛氏是江浙一代极有分量的工商士族, 因祖上捐银救水灾有功, 宛老太太被赐了二品夫人的诰命,族中子弟也被赐了一官半职挂靠朝中。
    ——比捐官好听许多,实质却没有什么不同。
    献庆帝亲赐的荣宠,光耀了宛氏的门楣,却也成为宛其亨官场晋升的阻碍。
    他在余杭织造局次郎中的位子上已有六年, 顺理成章地,把这次献庆帝御驾视察看作升迁的敲门砖, 郑重以待。
    惠景候和夫人宛氏先一步抵达余杭, 为御驾打点行程, 和宛其亨以及宛老太太一起在东阳渡口恭迎圣驾。
    献庆帝念及宛氏祖上救灾之功, 下榻于宛其亨家中,宛氏举族欢庆,当晚特设筵席, 君臣同堂尽欢, 闲话国事和家常。
    一身明黄色衮袍的献庆帝落座上首, 接受众人山呼朝拜,大手一挥,宣布“今日君臣一家亲,不必讲求虚礼”。
    满堂祥和喜庆,觥筹交错,宴桌上的玉液金撰一眼望不到头。
    献庆帝江南此行,身边扈从大臣四十八人,龙禁尉一千八百余人,并不携东宫太子伴驾,却有位眉目俊朗的少年郎君贴身跟随。
    宛其亨心中狐疑,低声询问了姐夫惠景候那少年是何来历,才得知,原来他就是堂堂裴国公。
    裴国公府嫡子裴勍,自幼聪敏好学,博学多才,四岁能文,六岁能诗赋,九岁饱览经书古籍,十岁被献庆帝带在身边理政,宠信非常。
    前年老国公爷病逝,裴勍以年少之龄袭爵,同年,凭借一卷《治安书》及第,实乃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。
    宛氏花厅中,众人酒过三巡,献庆帝与群臣谈论国事,不忘倾听身边少年郎的见解。
    裴勍年纪不大,却一身沉稳,每每论述国事,见解独到,旁征博引,可见天赋过人,腹有乾坤。
    花厅中,余杭官员们各怀心事,身为地方小官,一辈子难以得见几回天颜,自然要抓紧千载难逢的机会,在献庆帝面前展露一番才能。
    裴勍冷眼旁观这堂上的人心诡谲,暗涛潜浪,数杯酒下肚,面上微热,同献庆帝告罪一声,起身离席醒酒。
    外头夜色已深,飘起雪花片片,常青松柏上挂着彩绸花带,映着盏盏华灯暖光,喜庆又亮丽,比欢庆元日佳节还要隆重三分。
    常听人说,“腰缠十万贯,骑鹤下余杭”,院落中园林景致错落,亭台楼阁,山石水榭,移步换景,别有洞天。看来这余杭宛氏,着实富庶。
    少年郎君一身白狐裘,并不执伞,冒雪缓行。
    雪势一开始是撒盐可拟,片刻之后,变成了鹅毛漫天,好在前头刚好有一座斗拱飞檐八角亭,裴勍提步入亭,拂去肩头莹白雪片。
    亭中桌凳齐全,一套定窑白釉海棠杯,一把鹿角玉兰壶,就连细枝末节都别有雅趣。
    宛氏待客果然周到。
    裴勍自斟一杯热茶,略略回味,尝出是上好的太平猴魁。
    待茶香消弭,裴勍回神,略垂眼眸,发现自己膝上多出一个粉团儿般的孩子。
    粉团子一身粉椴夹袄,颈间围一圈雪白貂绒,杏眼圆睁,脸颊粉嫩,对着不速之客好奇发问,“你是何人?”
    她梳着垂髫双髻,奶声奶气说话的时候,发髻上的雪白绒球左右摇晃,裴勍移开目光,淡淡回答,“我是客人。”
    粉团子见他爱答不理的模样,小手抓上他的衣摆,又问,“既然是客人,为什么一声不吭就喝我的茶?”
    裴勍喉头茶水微哽,垂眸看向衣摆,粉团子刚刚堆完雪人,肉乎乎的小手上还未擦干融化的雪水,在他的白色锦袍印上两个脏兮兮的小手印。
    裴勍唇角抽了抽,勉强维持周身风度,“看来是我失礼了。”
    小粉团子一笑,露出小小虎牙,“祖母家里我最大,只要我原谅你,父亲和舅舅都不会怪罪你的!”
    她讲完一番好话,不忘软软糯糯地讲明条件,“可是我和费妈妈走散了,你得和我玩一会儿才行。毕竟我都原谅你了,对不对?”
    裴勍望着那两只摇摇晃晃的雪白绒球,觉得一阵头疼。
    他年少入朝,每日和一众大臣位列金殿,商谈国事,很少和同龄人一起玩闹。他是家中独子,没有妹妹,也并不喜欢小孩子。
    不过,如果母亲没有难产去世,他的弟弟也应该也有两岁了。
    这粉团子抓着他衣摆不松手,大有他若不答应,就哭给他看的架势。
    方才在宴席上,他被群臣吵得头晕目眩,此时断断不想再听哭声,只能微微点头,“好,你先松手。”
    粉团子乖乖撒手,拿起腰间烟罗粉椴小荷包,掏出一块白色点心,杏眼亮晶晶,“喏!这是宜春局的薄荷糕,阿晚最喜欢了,最后一块送给你吃!”
    她身量不够高,踮着脚把糕点递给他,肉乎乎小手碰到他的下巴,触感绵软,盛情难却。
    亭外的十九见状,欲上前阻拦——自家主子金尊玉贵,这粉团子不知哪里跑来,一再唐突也就罢了,眼下还要逼着主子吃点心,若是点心有毒可怎么办!?
    裴勍接过点心,看他一眼,“无事的,十九。”
    小粉团儿看了一眼亭外满脸不悦的侍卫,开心又得意,想坐在他身侧石凳上,奈何腿儿太短,怎么都坐不上去,索性得寸进尺,揽上了少年郎的肩头,“哥哥抱着我!”
    短短半柱香的功夫,裴勍十几年的脾气被磨了个干净。
    他下意识想张口拒绝,可看着她肉乎乎小手,粉嫩嫩脸颊,还有笑晏晏杏眼,唇边话悉数咽了下去。
    不知是粉团子太过香香软软,还是今夜霜雪过重,惹得裴淳之心神俱乱。他扯了扯嘴角,鬼使神差的点了头,“抱。”
    顺理成章的,费妈妈找到这里的时候,看到小亭晚坐在当朝最年轻的国公爷怀中,还非要拿着半块糕饼喂到他薄唇里。
    费妈妈一个哆嗦,忙唤道,“姑娘哟,可叫我好找!
    末了,又冲一身白狐裘大氅的的少年郎屈膝请罪,“我家姑娘年幼无知,冲撞了国公爷,还望国公爷恕罪!”
    裴勍将粉团子放下,轻咳一声,神色如常,“无妨。”
    一紫袍少年郎执着柄十八骨黄栌伞,自费妈妈身后探出头来,冲粉团子伸手,“今日有贵客在此,阿晚跟表哥去后院玩好不好?”
    粉团子看了看身侧轻裘缓带的少年,又看了看不远处的表哥,低头从小香囊里掏出一朵绯红色干花,塞到裴勍手中。
    “这是秋天院子里最后一朵凌霄花,阿晚送给你,”她小脸儿上神色郑重,热情摆摆手,“不必言谢。”
    那朵干花花瓣蔫蔫,被蹂/躏的不轻,一看便经常被拿出来把玩,显然很得粉团子珍重。费妈妈干笑两声,不敢看裴勍的表情,急急忙忙把粉团子拉到身边。
    茂表哥牵起粉团子,冲裴勍躬身行礼,一高一矮身影在雪地中渐行渐远。
    裴勍耳聪目明,听到他说,“阿晚是大姑娘了,不可以随便让陌生男子抱的。知道么?”
    裴勍面上一僵。
    她含糊不清地答,“阿晚记住了,茂表哥,我们去看看雪人好不好?阿晚最喜欢茂表哥了。”
    裴勍眼角都抽了起来
    四下重归寂静,空余落雪的扑簌簌声,裴勍拢了拢身上雪白狐裘,打量了一会儿手中干巴巴的凌霄花,冷哼一声——方才那样亲热的唤他哥哥,转头就又唤了别人去。
    既然早有哥哥,还招惹他做什么?
    十九察觉到他周身的阴沉寒气,咽了咽唾沫,壮着胆子问,“主子,两江总督求见,想和主子在假山后一叙。”
    昨日御史台参两江总督玩忽职守,两江地界赋税亏空,多位官员中饱私囊。趁着折子还没送到献庆帝手上,两江总督急不可待地想和这位红极一时的天子近臣搭上线,若是一朝东窗事发,有裴勍在旁美言几句,献庆帝说不定能从轻发落些。
    裴勍俊脸微沉,“不见。他们惹出来的祸事,压榨黎民,荼毒百姓,不立刻着手补救,竟还有颜面求到我面前,可见皆是鼠辈!”
    十九见主子语气不悦,便也掩下此事不再提,
    大太监张德忠冒着风雪走来,甩着拂尘,停在台阶下,“哟!国公爷在这儿呢!皇上见爷出席许久未归,特地叫奴才来找呢!”
    献庆帝是个勤勉的帝王,为大齐民生做了不少实事。虽然偶尔也会犯错,惹得群臣追在他身后跳着脚直谏,可在位九年期间,从未因为直谏处死过一位大臣。反之,若是真的做错,献庆帝还会下罪己诏,反省自己治国不端。同历朝的皇帝相比,他尊崇天道人和、胸襟怀柔四海,算是难得的贤主明君。”
    裴勍年少失去双亲,常年跟在献庆帝身旁,见天地之重,识大道苍茫。对他而言,献庆帝是仁君,亦是慈父。
    “劳烦张公公。这就回罢。”
    少年淡淡应声,自八角亭中踱出,十九从内侍手中接过一柄六十四骨紫竹伞,撑在头顶,为主子挡去漫天风雪。
    他身姿挺拔,一袭白裘锦袍,玉冠束发,雪地的莹白光亮折射在俊美无俦面容上,出众眉眼仿佛笼上一层温润柔光,削减了几分冷淡气度。
    张德忠愣怔的功夫,看到这位年轻权臣将手中的绯红之物拢于袖中,他以为自己花了眼,再仔细看去,却见裴勍手中已空无一物,只剩下拇指上一枚玉扳指,通透莹润,暗夜生辉。
    ......
    献庆十七年,皇帝于琼林苑中举行中秋诗会,名为切磋文采,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,是为了当一回月老,给京中适龄的世家公子和贵女小姐们搭桥牵线,促成良缘。
    琼林苑中,嘉木蔚然成林,百鸟绕枝争鸣,更有馆榭歌台,碧水茵茵。
    九曲回廊尽头,设着数十张龙纹卷云紫檀桌案,公子小姐们三五成群,围着桌案巧笑低语,互看诗文。
    史清婉挥毫写就一首诗作,被周遭贵女公子纷纷传颂赞叹,她身怀“大齐第一才女”的名头,自然不会因为区区赞赏便欣喜若狂,她今日赴此诗会,乃是为在心上人面前显露才华,搏他青睐。
    这边诗文咏唱,男男女女争做雅人韵士,皆摆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高情逸态。
    另一边,却设着投壶、歌舞、宴桌,另围着一群贵女,热闹喧哗,欢声笑语不断。
    为首的女子一身绯色菱纱百蝶穿花春衫,玉臂轻挽着团花洒金绡纱披帛,发间的珊瑚多宝金钗斜簪,坠下一挂圆润东珠,随着她转头的动作摇摇晃晃,在日光下折射出璀璨光芒。
    正是薛亭晚。
    史清婉听着耳畔嘈杂喧哗不胜其烦,将手中笔杆一扔,飞过去一个眼刀,怒道,“烦死人了!要玩闹怎么不去别处?偏偏要在咱们旁边,我看她薛亭晚是存心捣乱!”
    许飞琼拦住她,“姐姐别恼!谁人不知永嘉县主嚣张跋扈,目无下尘,胸无点墨,倒是吃喝玩乐,样样精通!姐姐何必和她计较”
    她压低声音,又道,“听说永嘉县主近来和新科进士汪应连走的很近,若是二人玉成亲事,县主可就是堂堂进士夫人了!”
    史清婉冷哼,“区区进士夫人算什么?那汪应连白衣出身,就算跪倒面前求我,我都不会嫁给他!”
    正说着话,传来一阵嘈杂,只见一行人姗姗来迟,沿着九曲回廊缓缓行来,一个个身量挺拔,长相俊朗,皆是朝中入仕且年轻有为的矜贵公子。
    贵女们纷纷作西子捧心之态,将一颗芳心融为深情眼神,望着心仪之人挪不开眼。
    若说得贵女们青睐最多的,还要数那位白衣锦袍,眉头微锁的年轻权臣。
    裴勍已过弱冠之年,身边没有父母帮忙操持亲事,唯一的祖母提过几次为他择妻的事,都被他果断婉拒,献庆帝坐着皇帝的位子,操着老父亲的苦心,百般关怀臣子的婚事,千叮咛万嘱咐,叫裴勍一定要抽空出席今日的中秋诗会。
    为了叫献庆帝安心,裴勍只得来此赴宴,他一向是出了名的淡薄冷然,孤傲出尘,目无女色,因着心情着实不佳,俊脸上浓眉深锁,迎着一束束让人深感不适的爱慕目光,整个人更是冷的能结出冰碴子。
    薛亭晚和德平公主玩了两局投壶,觉得索然无味,随手从桌案上拿来一只孔雀翎毛攒成的毽子,高高抛起,提裙抬脚,轻飘飘踢给对面的德平公主。
    “阿晚!快看你身后!我是不是看错了?裴勍竟然也会来这种无聊至极的场合!”德平公主将毽子踢给薛亭晚,一手指着她身后,不可思议地大叫。
    薛亭晚听着身后贵女们的窃窃私语和低声尖叫,压根连头都不想回,“听父候说,一连三日御书房议事,皇上开口第一句话,都是叮嘱裴勍一定要来赴中秋诗会。皇上都催到这份儿上了,他不来也说不过去吧?”
    德平公主点点头,连声叹她说的有道理,不料感叹的太过投入,脚上失了轻重,竟是将毽子远远踢飞了出去。
    毽子划出一道完美弧线,稳稳当当,毫无悬念地,冲着眉头深锁的白衣上卿砸去。
    裴勍是什么人?
    年少高才,行走御前,总是冷脸示人,就连献庆帝都没见过他几次笑脸。每每金銮殿早朝,此人轻易不张口,一张口便一针见血,直击要害,直叫满朝文武听得心服口服,心肝俱颤。
    德平公主哀嚎一声,躲到薛亭晚身后,“阿晚!救我!”
    裴勍正目视前方,提步缓行,忽然有个五颜六色的东西冲到眼前,他眼疾手快,来不及反应,便已经伸手稳稳握住。
    还未来得及细看掌中之物,便有一位绯色衣衫的美人儿冲到他的身前。
    “一时唐突冲撞了国公爷,实在是失礼,失礼!国公爷没伤到哪里吧?我看看!”
    薛亭晚急急忙忙提裙冲过来,没什么诚意的行了一礼,连连告罪,不等他开口,便一把扯过他的衣袖,左左右右,前前后后,细细打量他一圈。
    开玩笑!这么一个谪仙般的人物,若是被她俩的毽子砸的破了相,受了伤,那些如狼似虎的贵女们还不知要怎么非议她!
    她的柔夷攥着他的广袖,莹白的芙蓉面上微露担忧,远山眉,含波眼,顾盼流转,额间点缀金色花钿,更衬得仙姿佚貌,不似凡品。
    两人离得极近,她身上一股子好闻味道,似花香,似果香,如糖似蜜,诱人深嗅。
    裴勍看了眼,便移开了目光,轻咳一声,后退半步,将手中毽子递给她,“我无事,县主多虑了。”
    薛亭晚听他这么说,才放下了心,冲他绽开笑颜,伸手拿过毽子,轻启樱唇,“多谢!”
    她转身行去,心中暗叹——多俊俏的郎君!可惜脸太冷,话太少,眼睛也不太好使——否则怎会看上史清婉那种女人?
    这些日子京中传的沸沸扬扬,说是裴国公有意和史氏结亲,只是,裴勍看向史清婉的眼神儿,怎么还是往常的冷淡模样?
    薛亭晚对二人的事情不感兴趣,也不愿浪费时间多想,将毽子远远抛给德平,便转身往别处找乐子了。
    她周身衣袍如云似雾,宛若烟云傍身,凤钗东珠摇摇晃晃,勾的人心神不定。
    莹白指尖划过他掌心的触感还在,裴勍收回目光,心头却涟漪乍起,久久难平。
    十九附耳过来,低声道,“主子,已经查明了,最近京中的传言都是史府那边放出来的。”
    史太傅稳坐太子太保之位,打得一手好算盘——将来等东宫继承大统,再搭上裴勍这个乘龙快婿做靠山,定能保史氏一族百年富贵。
    裴勍脸色沉沉,噙了一丝冷笑。
    史太傅借着太子太保官职之便,为史氏一族谋尽私利,放任史氏二房欺男霸女,寻衅滋事。明日早朝,皇上也该知道这些事情了。
    史太傅家教迂腐,史清婉表里不一,故作姿态,多次上门刻意接近裴勍,居心不良,实在有失闺秀风范,
    十九望见主子神色,暗骂这史老贼真是自食其果,多行不义必自毙。
    ......
    十月,邵老太太入京,为唯一外孙操持嫁娶之事。
    裴勍刚从禁廷下早朝,一进门便听到邵老太太的阵阵笑声。
    他解开锦缎云纹大氅递与下人,笑道,“何事令祖母笑的这样开怀?”
    邵老太太靠在五蝠献寿引枕上,笑的合不拢嘴,招手示意他过来,“快瞧瞧这些画像,都是京中名门望族中品貌兼具的女子,淳郎可有钟意的?”
    裴勍走过去,骨节分明的修长双手接过十多张宣纸,一张张翻看丹青小像。
    他翻阅极快,几乎不停顿,可见十分心不在焉,不料,翻到最后一张丹青小像的时候,脸色却猛然一僵。
    邵老太太见状,笑道,“看来淳郎和祖母的想法是一样的!这十来个贵女中,永嘉县主的样貌着实最好!我听说她性子爽朗不拘小节,定是个开朗活泼的孩子......”
    “胡闹!”
    裴勍脸色陡然一沉,将画像按在桌上,扫视屋中下人,“谁将这张画像拿给祖母看的,下去领罚。”
    邵老太太不明白一向冷漠的外孙为何突发怒火,看向他身后的十九,拿眼神无声询问。
    十九凑上前去,见那画像上确实是永嘉县主,才解释道,“老太太有所不知,今天早上永嘉县主刚定下亲事,要嫁给新科状元汪应连,这会儿媒人已经去惠景侯府提过亲了。”
    一旁的十七毫无眼色,多加一句,“才子佳人,倒也绝配。”
    邵老太太叹了口气,区区庸才,和自己外孙相比,算什么才子?
    可惜别人捷足先登,已成定局。宛老太太难掩脸上失望神色,“早上才发生的事情,下人们哪里会知道?你这国公爷威势渐重,发起火来骇人的很,莫要怪罪他们了!”
    这两年裴勍身居高位,愈发喜怒不形于色,有时就连十九,都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。
    片刻功夫,裴勍的异样神色已经恢复如常,淡淡应道,“都听祖母的。”
    ......
    次年三月,春和景明。
    昨夜有春雨骤生,倾盆如注,今日亦不停。
    裴勍披着鹤羽大氅立于檐下,望着漫天雨幕,眸色明明灭灭,半晌未置一词。
    过了许久,十九抬眸看他,重复道,“主子,汪府送来了大婚请帖,可要送去贺礼?”
    孟春天气,白天暖风熏面,晚上寒气袭人,眼下大雨不停,让人倍觉春寒料峭。
    十九正暗叹“今年的倒春寒来的有些迟”,忽听自家主子沉声挤出一个字,“送。”
    十九忙追问,“主子,可要自库房中随意选件礼物送过去?不知礼单上要写哪几句贺词?”
    裴勍猛地转身,大步走入松风万壑阁,“研墨,我亲自写。”
    世人云,裴卿之墨宝,千金难寻。十九感到惊讶,却并不多言,忙提步跟了上去,
    他提笔蘸墨,望着一片空白的朱红色洒金宣纸,迟迟没有落笔。
    写什么?
    祝她和他白头到老,早生贵子?
    祝他和她举案齐眉,比翼双飞?
    裴勍沉默良久,笔走龙蛇,中锋立骨,遒劲疏朗。
    笔下只寥寥四字,喜乐安康。
    只祝她一人喜乐安康啊。
    ......
    献庆十九年。
    裴国公府。
    十七拱手道,“昨夜永嘉县主在汪府毒发身亡,惠景候夫妇得知此事,悲痛欲绝,暗中命人调查,奈何物证人证俱毁,今晨仵作要剖尸取证,侯夫人又不肯,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,果然在县主的指甲缝里发现了糕点毒渣,如不出意外,应是其夫君汪应连下毒加害。”
    “依大齐律,谋害发妻,乃是死罪,况且永嘉县主有封号在身,汪应连自以为谋划的天衣无缝,没想到报应不爽,皇上知道此事之后也十分震怒,已经命大理寺将其捉拿下大狱了。”
    十七说完,看了眼主子的神色,和十九相视一眼。
    这位永嘉县主生前嚣张跋扈,名声不算太好,和自家主子更没什么来往。不知道主子为何对她的死讯如此关心。
    金丝楠木书桌后,裴勍双目茫然,已经听不清十九在说什么,手中的竹雕云龙管狼毫笔停顿太久,落下一滴墨汁,在洒金螺纹纸上晕染出一片墨痕。
    他攥紧了双拳,手背青筋隐隐隆起。
    若没记错,她才出嫁一年零七个月。
    他以为她会有幸福安乐的一生,即使汪应连为人有瑕,品质欠缺,可只要她开心喜乐就够了。
    万万没想到,自己竟是亲眼看着她步入了泥潭,跳进了火坑。
    裴勍心中隐怒难忍,想提剑出府,去到大理寺,一剑砍了汪应连的首级才算痛快。
    可他以什么身份前去呢?
    他和她的人生仿佛平行,并不相交,他有什么立场为她报仇?
    裴勍木然静默许久,才缓缓搁笔,“将汪应连这两年的罪证悉数送到大理寺,助他定下死罪。”
    汪应连出身白衣庶民,这两年乘借岳丈惠景侯府的东风,一路扶摇直上,在吏部为非作歹,结案营私,一年之前,裴勍便掌握了足以将汪应连置之死地的证据,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,竟是把证据捏在手中,没有声张,一直纵容汪应连猖狂到了今日。
    十七感到不解,“主子和惠景侯府并无交情,又何必蹚这趟浑水?”
    十九贴身扈从裴勍多年,望着主子脸上从未有过的失魂落魄神色,心中已经明白大半,应道,“属下这便去办。”
    是夜,风雨大作,裴国公府卧房始终亮着一盏明灯,直到午夜辰时,方灯灭就寝。
    这短短一夜,裴勍三次登榻,四次倚枕,转瞬即醒……
    回廊一寸相思地,落月成孤倚。
    裴勍生平第一次后悔,后悔当年没有赶在汪应连之前求娶她,后悔没有护她一生周全。
    倘若不曾错过,绝不致使她今日惨死。
    她的音容笑貌犹在,挥之不去,一如当年。
    午夜梦回之时,他以手覆面,却沾了一手的冷泪。
    这世间因缘际会,各有各的轮回,你若泉下有知,是否能看见,我心字已成灰?
    ......
    献庆二十年,清明时节,天大雨。
    如意湖畔,四顾无人,一辆金顶马车沿着长堤缓行,十九撩开青色车帷,躬身道,“主子,惠景候一家扫墓已归。”
    裴勍一身素衣白袍,下了马车,接过一柄六十四骨紫竹伞,冲扈从抬手,示意不必近身跟随。
    此地有一亭名为“向晚”,亭中有一芳冢,一石碑,上题“永嘉县主薛亭晚之墓”。
    他在碑前久久驻足,褪去一身清冷淡漠,只剩下悲恸伤怀。
    亭子周围蔓草尽除,一棵银杏树繁茂如盖。碑前安放着白花无数,已有多人前来祭拜过。
    惠景候夫妇想叫女儿安心长眠,碑文只写名讳,不提生平。
    你看,这真像一场没有开头,也没有结尾的故事。
    他站立原地,凭吊往事,忘记时间流逝,直到十九来催促,才从往事中抽身,从怅然若失恢复成冷淡模样。
    当时明月在,曾照彩云归。
    那年余杭宛府,小小一团的女孩唤他哥哥,送他藏在荷包里的薄荷糕,赠他秋日最后一朵凌霄花。
    那年中秋诗会,明眸皓齿的女子冲他盈盈浅笑,攥着他的衣袖打量他有无受伤,心头涟漪乍起,自此怦然心动,再难相忘。
    这一切,仿佛是昨天的情景。
    可一转眼便是十年。她如一场白日梦,细枝末节历历在目,他用记忆将她刻画,须臾转身,却到了梦醒时分。
    细雨濛濛欲湿衣,他静立碑前,两手空拳,寸心欲碎。
    最难风雨故人来。
    ——全文终——